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,夜寒煙的心中到底還是有幾分不自在。
這位皇姐,于她而言幾乎是全然陌生的。如今國破家亡,昭德皇室一脈竟只剩她二人,這樣的處境讓她覺得親近也不是、疏遠(yuǎn)又不能,心中實在是別扭得緊。
夜青月適才已被夜寒煙罵得有些怔忡,過了良久才勉強緩過神來,冷冷道:“別的本事沒見長,市井潑婦的功夫倒是學(xué)了個十足十!”
夜寒煙聽見她出言訓(xùn)斥,已不似方才那樣疾言厲色,心中稍稍松快了些,轉(zhuǎn)瞬卻又想到沈醉墨對她百般敬重,對自己卻極為輕蔑,心中不禁一陣酸苦,忍不住冷笑道:“你是金枝玉葉,哪怕亡國破家之后,也還是有人對你忠心耿耿、為你出生入死,你自然不用學(xué)這些市井潑婦的粗俗手段!”
話已出口,夜寒煙稍稍有一點后悔,心知皇姐心高氣傲,自己口無遮攔,保不準(zhǔn)哪句話便會傷了她的心。
卻見夜青月輕輕地嘆了口氣,神色凄楚:“煙兒,你竟還是像幼時一樣,心中分明沒什么成算,卻偏要桀驁不馴,四處樹敵!這樣的性子,這些年沒少吃苦頭吧?”
夜寒煙聽出她話中大有關(guān)懷之意,一時錯愕不已,猜不透她是何用意。
夜青月緩緩走上前來,拉住夜寒煙的手,含淚笑道:“無論如何,活著就好。我只道亡國之后已經(jīng)一無所有,不想天可憐見,竟還有一個妹子活著……之前沈三告訴我,我簡直不敢相信!那天的事他都對我說了,可叫我狠狠地罵了他一頓。我的妹妹,哪里輪得到他來教訓(xùn)?”
夜寒煙一時回不過神,竟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。
夜青月見狀“撲哧”一笑,忍不住伸出手來在她的腦門上彈了一下:“你發(fā)什么愣呢?你以為姐姐會像沈三那個混蛋一樣,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你一頓?”
夜寒煙默然點頭,只聽夜青月又嘆道:“我怎會像那個書呆子一樣糊涂?你的委屈我都知道的。我們在外面登高一呼,便是死了,也能賺一個英烈之名,有什么難處?倒是你,以公主之尊在這宮中委曲求全,每日向賊人卑躬屈膝,還要承擔(dān)種種罵名,心里才苦呢!煙兒,姐姐知道你為了父皇的囑托,受盡了萬般艱難……你放心,只要蒼天不死,我們姐妹終究有出頭的日子!”
夜寒煙聽得云里霧里,好容易等她說完,忙皺眉分辯道:“父皇并未囑托我什么……”
“我知道我知道,”夜青月飛快地打斷了她,“此事不能張揚,你我心知肚明就好了!姐姐和你永遠(yuǎn)是一條心,難道還能出賣你嗎?”
夜寒煙實在不記得父皇曾經(jīng)囑托過自己什么,有心辯解,料知對方必定不信,一時卻竟然無話可說。
她此刻的感觸,已不能用簡簡單單的“錯愕”二字來形容了。印象之中的皇姐永遠(yuǎn)是少言寡語冷若冰霜,便是非說話不可的時候,也總是端著公主的架子,何曾想過她竟是這樣爽快利落的性子?有一個瞬間,她甚至有些懷疑,這個女子真的是她記憶中的四皇姐嗎?
夜青月豈知她心中已將自己整個人都疑上了,見她沉吟不語,只當(dāng)是心下感慨,忙拍著她肩膀笑道:“姐姐叫你放心,你便放心就是!哼,那老賊夫妻打得好算盤,要把我打發(fā)到北番苦寒之地去,讓我一輩子再不能興風(fēng)作浪!他們卻不知我是走到哪里都能落地生根的,到時候匈奴的狼騎殺過玉門關(guān)來,我看他們的算盤還打不打了!”
夜寒煙猛然想起此事,心中不禁暗暗慚愧,忙問:“難道你真的要嫁去匈奴?咱們好好的,為什么要受他們擺布?”
夜青月坦然一笑,凄涼之外更有無盡的豪氣:“受他們擺布又如何?忍辱負(fù)重的事,你能做得,姐姐就做不得嗎?既然遲早是要嫁人的,嫁個匈奴人總比嫁個傖夫俗子好得多吧?若是以我一身之辱,可以換來我昭德皇朝復(fù)興的希望,又有何不可?你剛剛還信誓旦旦地跟那老賊婆保證能說服我去呢!如今我自己愿去,不用你苦苦相勸,豈不更好?”
夜寒煙見她心中已有成算,倒也不便阻攔了,只是聽到她這樣看得開,心中反倒越發(fā)不是滋味,忍不住便想問她,那虛無縹緲的復(fù)國大業(yè),真的有那樣重要嗎?
看見夜寒煙一直悶悶不樂的樣子,夜青月心中頗有些無奈:“我自己都不難過,你愁眉苦臉的做什么?是真心疼姐姐,還是因為剛才挨罵受了委屈,在這里跟姐姐賭氣?傻丫頭,那老賊婆巴不得你我姐妹情深,她好兩頭牽制,讓咱兩人都束手束腳受她擺布,我偏不讓她如愿!”
夜寒煙至此方知她一見面就開口罵人的緣故,心中不禁暗暗敬服她見機之快。
“走吧,那老賊婆還不知在前殿設(shè)了什么樣的鴻門宴等著你我姐妹二人呢!咱們要是不去,豈不辜負(fù)了她一番苦心?”夜青月輕笑一聲,拉起夜寒煙的手便往外走。
夜寒煙大出意料之外,至此方知這個一直看似清高自許的皇姐,骨子里卻也是像自己一樣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。這樣一來,她心中倒是大感暢快,立刻舉步緊緊地跟了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