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清兒,你說呢?”
老太太沒有理會下面或站或跪的幾人,反向身后服侍的人淡淡開了口。
柳清竹唇角帶著溫婉的笑意:“非禮不言,非禮不聽。孫媳此時只管替老太太拍背,余事一概不知。”
“你——”大太太白白嚷了這么久,卻連柳清竹一個驚慌失措的表情都沒有換來,臉色自然不會好看到那里去。
葉夢闌見大太太受挫,急得直推蕭潛的肩膀:“潛哥哥,你快說句話呀!你跟我說過的那些事,為什么不能說給老太太聽?難道你到了這個時候,還要回護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?”
不守婦道?說她嗎?
柳清竹看著氣勢洶洶的葉夢闌,忽覺有些哭笑不得。
這年頭,還真是沒處說理去。她有些期待蕭潛的答案了。
蕭潛遲疑了許久,才緩緩抬起頭來:“我想,這其中大概有些誤會。國公府的規(guī)矩一向謹嚴,清兒為人又本分,她不會單獨與沈君相見。何況……那件事也未必與沈君相關(guān),一切不過是我胡亂猜測罷了。葉小姐心中若有怨恨,蕭潛認打認罰,請您放過我的妻子。”
“潛哥哥,難道你只管這個蠢女人,就不管我了嗎?你先前明明說與沈君玉有關(guān),為什么要出爾反爾?這個女人有什么好,你這么護著她!”葉夢闌連眼淚都來不及擦,更顧不上眼下是在什么地方,便扯著蕭潛大嚷起來。
蕭潛皺著眉頭甩開她的手,硬邦邦地道:“我確實說過綠喜從前是安國公府的人,但這也并不能成為沈君與此事相關(guān)的鐵證!何況便真是他安排的,那也只可能是為了我說過不愿娶你之故,你只管怨到我的頭上便好,安國公府你也惹不起!我為了憐憫和愧疚才許你入府,卻并沒有默許你捏造謊言、惡意損壞國公府和我妻子的名聲。葉小姐,是非自有公論,清濁各自心知。您,好自為之吧。”
大太太驚愕地瞪大了眼睛,扯著嗓子喊了起來:“潛兒,這是怎么說的?你原本不是說……”
“母親,國公府并非藏污納垢之所,您若是心中還有國公府,就請為了國公府的風氣著想,不要再讓卑鄙骯臟的東西混進來!清兒是您的兒媳,您便是再不喜歡她,她也早已與您榮辱相關(guān),您往她身上潑臟水的時候,難道便不怕濺到自己嗎?”
大太太氣得渾身發(fā)顫,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,只顧喘氣,一時卻說不出話來。
蕭潛這些年對她恭敬有加,險些使她忘了自己的身份,此時面對盛怒中的他,她才知正室與填房之間的差距,并不是一個身份所能彌補的。爬到“大太太”的位子上又怎樣?只要下一任齊國公不是從她的肚子里爬出來的,她便仍然什么都不是!
大太太死死盯著眼前這個“兒子”,眼中閃過怨毒的光。
葉夢闌一場籌謀又成了竹籃打水,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,大哭一聲跑了出去。她的丫鬟們慌忙跟上,呼啦啦一大群沖出去,必定又會成為賓客們的談資,但這會兒誰也沒心情去理會她。
老太太皺眉拍了拍額頭,素心忙上來替她輕揉鬢角。柳清竹退后幾步,輕聲道:“老太太可是乏了?這會兒外面已經(jīng)在飲酒,咱們正好得閑,您不如先歇一陣,等賓客告辭的時候,您再出來露露面也就是了。”
“也罷,就依你。好端端的被人鬧了這一場,沒的生氣。”老太太顯然確實是乏了。
但即使氣惱疲憊如斯,老太太略微佝僂的脊背卻仍然給柳清竹一種堅不可摧的感覺。這種堅定,顯然不可能是只靠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就能鑄就的!
大太太含怒剜了柳清竹一眼,冷哼一聲拂袖而去。柳清竹仿佛渾然不覺,蕭潛卻忽然伸出手來拉住了她:“清兒。”
“有事嗎?”柳清竹神色淡淡,看不出喜怒。
蕭潛心中微微有些慌亂,卻來不及細細斟酌,只得隨口問道:“你可是在生我的氣?”
柳清竹站定身形,微微一笑:“你想到哪里去了?我為什么要生你的氣,又有什么好生氣的?你若無事,不妨到前面去幫著招呼一下,免得被老爺說你偷懶。”
看到她云淡風輕的微笑,蕭潛心中莫名地著惱:“你便沒有別的話要問我嗎?”
“爺希望我問什么?您若是有話要告訴我,又何必等我開口問?”柳清竹故作不解。
結(jié)縭數(shù)載,蕭潛第一次在柳清竹面前意識到自己的無力:“我今日為葉小姐的事讓你為難,你難道不該質(zhì)問我嗎?我得罪了沈君玉,又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替你洗脫冤屈,你難道不該埋怨我嗎?”
柳清竹假裝沒有看到他眼中的憤怒,仍是擺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賢妻模樣來:“你是我的夫主,我豈能質(zhì)疑你的決定?你便是改了主意要迎娶葉小姐進門,我也只有替你張羅婚事的份,又何必自尋煩惱?”
她越是表現(xiàn)得謙退,蕭潛心中的不安便越嚴重。他深知這個女人看似性情和順,骨子里卻是最有主意的,否則也不會在成婚當天就向他討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!
柔弱卻始終有自己的堅守,才是他認識的清兒。今日她忽然變成了一個無可挑剔的“賢妻”其中必然有詐!
她是在等待時機與他算總賬,還是已經(jīng)對他心灰意冷,打算就這樣一輩子“相敬如賓”?
想到種種可能,蕭潛已顧不得隱藏自己的恐慌,惶急地抓住了她的皓腕:“清兒,你可以生氣,可以吵鬧,但不可以這樣疏遠我!”
腕上傳來微微的鈍痛,讓柳清竹收起笑容,眉心微蹙:“我不覺得我有什么可吵鬧的。你心里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,我吵鬧也沒有用。不管你是要與沈公子絕交還是要迎娶葉小姐進門,我都只管接受現(xiàn)狀就是了,你又何必在意我怎么想?”
這句話中已經(jīng)隱隱露出了怨氣,蕭潛終于暗暗松了一口氣:“你不必強迫自己做一個他們眼中完美的妻子,你對我有怨,應(yīng)該讓我知道;我做得不好的地方,你也可以當面告訴我。”
柳清竹順從地點頭,心中卻不以為然。她說不清自己什么時候已在心中劃了一道深深的鴻溝,但可以確定的是,此時的她已經(jīng)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全心全意地依賴他了。
她既不肯問,蕭潛只得拉著她的手,認真道:“今日之事,我也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。想必你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猜到大半……是我心中對葉小姐存了愧疚,這段時日始終寢食難安……恰好葉家傳來消息,說是葉小姐自從那日之后便茶飯不思,又不肯出來見人,我便與母親商量下了帖子請她過府。她不肯見別人,母親便安排我相陪,其實……也確實有舊事重提的意思。”
柳清竹靜靜地聽著,不置一詞。
蕭潛卻反而著急起來:“我知道這會讓你難過,可我實在過不了自己心里那一關(guān)!當日我只是求沈君玉想個法子讓婚事告吹,卻萬萬沒想到他竟會毀了葉小姐的清白……我無法想象葉小姐今后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,這是我的錯,我應(yīng)該對她負責!清兒,我對你的心意絲毫未變,希望你可以體諒我的苦處……還有沈君的事,你也許會覺得是我太不光明,可是發(fā)生了那樣的事之后,我真的無法再和他毫無芥蒂地一起飲酒賦詩,寧可要他把我當作出賣朋友的無恥之徒吧!”
看到他眼中真切的痛楚,柳清竹微微有些動容。
她知道蕭潛心地仁善,這一次葉夢闌的事,確實會讓他很痛苦吧?其實細追究起來,她又何嘗沒有罪呢?雖然事情幾乎是沈君玉一個人的主意,但……
她能理直氣壯地說她自己完全無辜嗎?
柳清竹呼出一口濁氣,淡淡道:“葉小姐雖然境遇堪憐,我還是不贊成你用這種方式贖罪。她本身并非善類,若是進了府里必定會時時興風作浪……不過你若是只有如此方能心安,我也可以理解的,你不用太顧忌我的感受。”
“清兒,謝謝你。”蕭潛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。
柳清竹不適地掙脫出來,又聽見蕭潛嘆道:“你心思玲瓏,我必定瞞不過你——先前我確實覺得我應(yīng)該娶她,畢竟因為那件事的緣故,她已經(jīng)很難嫁個好人家。不過這會兒我不這么想了。我只是稍稍讓她察覺到了我的愧疚,她便能抓住這個機會,編出那樣一番可怕的謊話來說給老太太聽,可見那女子心腸歹毒,絕非易與之輩!我無法想象方才我若是多遲疑一瞬,會有什么樣的結(jié)果。萬幸老太太信你,否則……罷了,今日這事就算是我糊涂,以后永遠不會再有同樣的事情發(fā)生了。我不能為求自己心安,就將你置于她的陰謀之下!”
柳清竹深吸一口氣,微笑道:“我知道了。今日的事我不會怪你。其實葉小姐確實也挺可憐的,以后咱們多留意一下,總有法子補償她的。”
蕭潛終于放下了一樁心事,見柳清竹要走,又忙囑咐道: “太太還是對你有些偏見,但她并沒有太深的心機,只要沒有葉小姐在她身邊指手畫腳,你便不必怕她。她若仍不肯安分,你可以叫人來告訴我。”
柳清竹順從地點了點頭:“我知道。府中的事,如今我也算是漸漸地了解了一些,必不會給你添麻煩的。”